年3月，搁浅两年的冯耀武案和朱志明案重启开庭。“存钱式受贿”的桥段——从老板那儿受贿之后积攒到一定数额后又把现金搬回老板那儿存放，说来匪夷所思。这两个情节高度雷同、离奇荒诞的反腐案，在秦皇岛和唐山同步开庭审理，上演了一出“双城记”。其中，朱志明案的庭审已经进行到50多天，创下官员职务犯罪案件的庭审时长最高纪录。
冯耀武和朱志明，究竟是一对货真价实的大贪官，还是办案人员批量制造出来的假贪官？对此，河北有关方面讳莫如深。有观察人士认为，想搞清楚这两个奇案，必须把中央政法委整风运动的向内“刀刃”请过来，试一试，就知道了。
冯耀武（左）和朱志明（右）
1、下蛋公鸡
河北发现了会下蛋的公鸡，并且，一下居然发现了两只。这样的下蛋公鸡，一只在唐山，另一只在秦皇岛。
这当然是一个寓言。
寓言投射到现实中，“会下蛋的公鸡”是两个“大贪官”，一个叫冯耀武，另一个叫朱志明。在同一座城市——以驴肉火烧闻名的河间，他俩搭过班子，先后担任市长、市委书记。出事的时候，这两个干部的级别也不算低了，都是副厅级。
在河北石家庄和唐山，一个被称作“廉政教育基地”的地方，面对审讯他们的威严的纪检办案人员，冯耀武和朱志明，分别讲述了一个情节高度雷同的故事：
他们几十次收受了一个叫李亚杰的房地产老板上千万元的贿赂；每次受贿后，他们亲自拎着装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现金的编织袋，堂而皇之地提上市委市政府大楼，悄摸摸存放在宿舍床底下；最多时，竟存放了万元现金，却从未被保安、秘书、保洁员发现过；之后，他们又把这笔巨款搬出去，最多的一次，他俩各自搬运了上千万元的现金，从市委市政府的大楼上搬到停车场。这些钱大多原路返回，存放在行贿的李亚杰那里，不要利息，不要股份，甚至收条都懒得打一张。
想像一下，这一幕幕竟然发生在同一个国家机关大楼里，发生在同署办公的市长和书记身上，真是喜感十足。
如果拍成电影，那就更有趣了。导演可以制造这样一个巧合（这并非没有可能性）：
某天，朱市长受贿后，开车回到市委大院，从停车场拎着装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现金的编织袋，准备提上市委大楼的宿舍；恰好，冯书记拎着一只装着几百万现金的编织袋，往楼下的停车场搬运。他们在楼道中相遇，一个往上搬，一个往下搬，看到对方手中的编织袋，两人相视一笑，展开一番机智的对话。
“书记，搬东西呢？”
“是啊，老朱。”
“累不累？”
“不累。”
“你累不？”
“我也不累！”
书记和市长心知肚明，他们用的是同款的装过饲料的编织袋，在河间独一份，只有李亚杰大老板开办的养殖场才有。他们搭讪完之后，就这样擦肩而过，呵呵一笑，互相都不戳破，默默地搬运装着巨款的饲料袋子。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们听见了彼此的心声：“我不是贪官，我只是人民币的搬运工！”而日后，他们先后落马，家里并没有抄出巨款来，所有的赃款，都是从被“存钱”的老板们手里缴获的，其中贡献最大的，当然是李亚杰，他上交了万元真金白银。
前面的故事，除了可以拍成电影，还特别适合由著名相声演员、河间籍的名人冯巩编成小品，放到央视春晚的节目上播。
值得引以为傲的是，这一次，政法战线的同志们比文艺工作者抢先了一大步，他们把这个滑稽的故事，率先搬到了法庭上，让它接受司法的检验，接受人民群众的检验。
于是，就有了秦皇岛中院当下审理的冯耀武案、唐山中院当下审理的朱志明案。
根据指控，最多时，朱志明在市委宿舍存放了万元现金。搬走这么多现金要做到不为人知，要躲过安装在河间市委、市政府大楼的监控探头和保安、工作人员。上图为模拟照片：一个青壮年搬运装有万元现金、重达50斤的塑料编织袋都相当吃力。
图为遍布监控的河间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一层大厅，也是冯耀武和朱志明将“赃款”搬运到楼上办公室、宿舍的必经之路
2、指标反腐
自年底开始，朱志明案和冯耀武案，先后在唐山中院、秦皇岛中院一审开庭，两人均被指控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担任辩护人的是业界知名的北京律师：王兴律师和李彬律师，周泽律师和清华大学教授易延友律师。
到年的上半年，冯耀武案的庭审进行到第19天，而朱志明案的庭审进行到50多天，创下官员职务犯罪案件的庭审时长最高纪录。由于朱志明和冯耀武坚决要求“关键证人”——“行贿人”以及“被存钱”的老板出庭当面对质未果，这两个案件的庭审一度难以推进，于是相继休庭。
案件搁浅两年后，秦皇岛中院于年3月16日起继续审理冯耀武案，至19日庭审结束，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判；而唐山中院则将朱志明安排在年3月24日重启。
朱志明今年58岁，冯耀武56岁。这两个年龄相仿的沧州籍官员，不管是从政、落马，还是受审的路径，都呈现出高度的相似性。
二人共事始于3年9月。朱志明调到河间担任市委副书记时，冯耀武时任市长。后冯耀武升任书记，朱志明接任市长。年4月，冯耀武调往沧州市人大，朱志明接任市委书记。4年后，朱志明调任沧州市政协。
根据家属的说法，由于长期担任地方主官，二人不免操劳过度，健康都出了点状况：冯耀武长期受乙肝困扰，朱志明则动过脑膜瘤手术，留下了癫痫等后遗症，并且在河间任职期间，两人都发过病。
相对清闲的人大、政协，也许是二人不错的归宿。孰料，年会是二人的人生拐点，2月28日，冯耀武被双规。3个月后的6月2日，朱志明也被双规。
冯耀武案的发案源头是一条发给河北省委巡视组的匿名手机短信：
“商人郭文贵何以能驱使高官张越，但是河间的李亚杰跟朋友说，我叫冯耀武书记过来跟叫狗一样，他就是开着常委会也马上过来，这说明什么。你们省纪委就查不出来吗？”
这条短信，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违法违纪线索和证据，但过了半年多，冯耀武和李亚杰于同一天双双被带走。
根据李亚杰在年3月16日向法庭视频作证的说法，他在唐山廉政教育基地一共待了四个多月，前面的一两个月交待完“行贿”的事项之后，他就一直在干等着，直到冯耀武交待了，他才得以离开双规点，由公安机关给他办理了取保候审。
冯耀武交待了什么？
从结果看，冯耀武向省纪委专案组交待，自0年至年，其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在企业经营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李亚杰等人所送财物共计万元，价值万元的房产一套等。按照冯耀武年6月25日的一份笔录说法，其收受李亚杰贿赂一度高达万元，受贿次数达50多次。
案件移交检察机关后，冯耀武被办案人员要求延续双规期间的说法，将双规期间的笔录转换为侦查阶段笔录。最后，检察机关起诉冯耀武收受李亚杰万元。加上被控收受尹建军、袁余庆等人财物，冯耀武合计被指控收受他人贿赂金额，高达余万元，另被指控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金额余万元。
然而，自审查起诉阶段起，发生惊天逆转。
冯耀武全盘翻供，称遭到严重的刑讯逼供，“整个案件，就是做出来的假案”：所谓多万元受贿及余万元来源不明巨额财产，合计多万元，这些钱，根本不是他的钱，而是办案人员通过逼供，迫使他编造收受巨额贿赂，并将受贿款存放在李亚杰等人处，再迫使李亚杰等人向办案机关上缴了多万元所谓的赃款。
冯耀武说，此前，他一直不知道所谓的“巨额财产”究竟有多少，直到让其做有关数额的笔录时，才惊讶地得知有多万，后来，秦皇岛市检察院的办案人员毛某某还曾跟他商量：“原来领导说万，现在这个数额弄大了，领导和你沟通过数额不？哪些算哪些不算？”
被双规后，朱志明同样交待大量受贿的事项，其最终被起诉的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数额比冯耀武略少。
案件到了唐山中院，朱志明当庭控诉遭到严重的刑讯逼供，称专案组给他下指标：
“哪里知道，那个地方真的是只有进来的，没有无罪（或小罪）出去的。按他们说的：厅级干部进来不能低于万的数额。冯耀武是多万，多万的受贿，多万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你的不能低于万。”
和冯案相比，朱案的案发，甚至没有一条明确的涉案线索、举报短信，仅仅因为办案人员认为“书记涉嫌受贿，市长不可能不受贿”，就将朱志明也双规了。
3、“搞了”一个亿
根据指控，冯耀武两罪涉案总额.9万元：（1）共涉及7个行贿人，涉嫌受贿总额万元，有.9万元财产“不能说明来源”。（2）受贿指控中，被指4年至年期间，先后49次收受李亚杰的贿赂，共计万元。（3）“存钱式受贿”：案发前，分多次将万元存在李亚杰等人处，分别为：李亚杰为其保管万，李铁键为其保管万，钮以先为其保管万，许景林为其保管万，尹建军为其保管万。
另据指控，朱志明两罪涉案总额为.7万元：（1）共涉及3个行贿人，涉嫌受贿总额折合人民币共计.2万元，有万元财产“不能说明来源不明”。（2）受贿指控包括李亚杰万元，尹建军万元，孙记章万元和3万美元。（3）“存钱式受贿”：案发前分多次存放在李亚杰处0万元、孙记章处万元，共计万元；其中，存在李亚杰处的现金，比他从李亚杰处受贿的还多出万元，存在孙记章处的现金，比他从孙记章处受贿的还多出万元。
在朱案和冯案中，李亚杰和尹建军的身影同时出现。以起诉指控数额计算，李亚杰一共涉嫌向二人行贿万元，尹建军则涉嫌向二人行贿共计万元。
离奇的是，在多项相同指控中，李亚杰既请托市委书记冯耀武，又请托市长朱志明。而李亚杰在接受冯耀武案办案人员调查时，只称行贿冯耀武；而在朱志明案中，又基本上只称送朱志明钱，不涉及冯耀武。
就“存钱式受贿”而言，除了在市委宿舍存巨款，提着编织袋在市委市政府大楼上上下下，以及“存钱”数额竟然远高于“受贿”数额等情节离奇荒诞之外，许景林、李铁键等多个老板深得“大贪官”冯耀武的信任，没有行贿，却负责义务存钱，事后“自愿”向办案机关上缴巨款，堪称奇闻。
许景林，沧州籍老板。冯耀武被指于6至9年，分6次在许景林存放万元，侦查机关找许景林做笔录时，许景林“承认”有此事，并表示“自愿把它交给办案机关。”
许景林后来接受冯耀武辩护人周泽律师的调查时翻证，称办案人员以查他公司的账威胁他，逼他承认不存在的事，“我不签字他们就不让我走。”
“我问他们：我拿出来了这万，给冯耀武是加刑还是减刑？他们说，拿出钱来了，就给冯耀武减刑。他们还跟我开玩笑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他说要是不拿这个钱，就要查我公司的账。”
李铁键，也是沧州籍老板，在北京做加油站生意，自称是与冯耀武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被指帮助冯耀武托管万元现金，后给办案机关上交万元。
李铁键也接受了冯耀武的辩护人周泽律师的调查并澄清，冯耀武从来没有在他那儿存放过万元，所谓的“存放”，是被办案人员逼迫承认的。
冯案开庭后，李铁键和许景林都向法庭否认了冯耀武“存钱”一事，他们称，上交的钱，都是从自己兜里掏出来的。
根据冯耀武和朱志明的两份起诉书，所有“赃款”叠加起来是一笔惊人的数字——合计1.亿元。沧州籍的老板们李亚杰、尹建军、孙记章、李铁键、钮以先、许景林等，合计向办案部门上交了1.1亿元。
诸位看官，你没有看错：这1.1亿元并不是从两个“大贪官”冯耀武和朱志明的家里抄出来的，而是从那些沧州籍老板们的兜里掏出来的。
如此神奇的操作，刷新了吃瓜群众的认知。
上图为河间名人李亚杰。李亚杰平日在“抖音”上生龙活虎，接到秦皇岛中院的出庭传票后，却多次以重病为由拒绝与冯耀武当庭对质。年3月16日，冯案开庭，李亚杰坐在病床上视频作证，承认向冯耀武行贿三千多万元，有目击者透露，他的住院手续是头天才办的。
4、“刀刃向内”，动真格吗？
没有收受过贿赂，为何要向纪检办案人员编造收受巨额贿赂的大量笔录？这是冯耀武和朱志明在法庭上欲说还休的痛点。
冯耀武和朱志明，均称遭到办案人员“熬鹰”式的严重的刑讯逼供。
两年前，年3月27日，在秦皇岛中院的法庭里，冯耀武坐在被告席上，讲述过那段刻骨铭心、精神扭曲的经历。
冯耀武说，在办案的各个阶段，对于那些他不存在的问题，他都实事求是地向办案人员做了说明，可悲的是，那些办案人员需要的不是事实真相，不是实事求是，于是，噩梦便开始了。
“我所承受的不仅是肉体上的伤痛，令人难以承受的是内心的折磨。那些痛苦经历让我不愿去回想，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会打哆嗦，每个人心中都有柔软和脆弱的地方，价值观、亲情、友情等等，当这些价值观、亲情、友情被一些办案人员当作武器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并在伤口上揉上一把盐的时候，可以毫不费力地摧垮一个顽强的灵魂。”
在遭受无法忍受的体罚、虐待、疲劳审讯后，冯耀武选择屈服，认下了办案人员编造的巨额受贿情节，甚至“被逼得变乖了，变得驯服了，变得像一部打印机，办案人员输入什么，我就会顺从地输出什么，有时还像人工智能机器，帮办案人员找出他们编的故事的漏洞。”
比冯耀武略早，年12月5日，唐山中院朱案庭审的第一天，朱志明当庭声泪俱下地控诉原遵化市检察院办案人员对其刑讯逼供。
朱志明称，办案人员采取了冻、饿、体罚、殴打、剥夺睡眠、人格侮辱、死亡威胁等手段，逼其自证其罪。最狠毒的手段是利用亲情关系威胁，办案人员扬言要抓其老娘、媳妇、女儿，最终迫使其屈服，自诬受贿。
在后来的庭审中，朱志明斥问出庭的检察人员：“你们对我刑讯逼供，编造案情，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断子绝孙，你们敢发誓吗？”面对此情此景，检察官保持沉默，没有一个敢发誓。
据朱志明和冯耀武的家属透露，发现案件有重大冤情后，他们告状告到河北省、最高检、中纪委，但涉嫌违法办案、刑讯逼供、捏造假案的相关纪检人员，一个个至今安然无恙。
冯案和朱案，还衍生多个案件，河间市多个涉嫌行贿的老板、涉嫌行贿或受贿的官员被起诉。
神奇的是，涉嫌向冯耀武、朱志明等人行贿共计多万元的李亚杰，却至今逍遥法外，安然无恙。李亚杰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谁在充当他的保护伞？细思极恐。
无疑，在“指标反腐”这件事情上，河北有关方面已经玩出了高水平。有时候，人们选择相信一些荒诞的故事发生过，就像有人笃信世上真有“会下蛋的公鸡”一样。而这样的下蛋公鸡，还不能是人间孤品，必须凑足一对儿。
所以，冯耀武和朱志明，究竟是一对货真价实的大贪官，还是批量制造出来的赝品？答案，在风中飘扬。
有观察人士认为，要想还原这两个奇案的真相，中央政法委整风运动的“风”必须刮过来。
“刀刃向内”试一试，就知道这两个是铁案，还是假案。
*诚邀您旁听“存钱式受贿”朱志明案，4月唐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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