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那是因为徘徊在西京的人心里没有阳光,所以看不见蓝天;西京的地面总是湿漉漉的,那是因为彷徨在西京的人眼眶里无不蓄满清泪,稍一低头便泪洒地面湿;西京的大门里每天准时开出去一辆全副武装的装甲式押款车,其实那车里押的不是人民币,而是骨髓、血汗和遥遥的希望。
西京是拯救生命的地方,西京也是吞噬生命的地方。长安城里有句歌谣:“有钱别去民生,有病别去西京”。有钱不去民生当然可以,因为当今运作的是市场经济,你嫌民生的物价高,你完全可以到北京、上海、甚至国外的有名商场去购物,但作为老陕,你若不幸生了那关乎性命的重大疾病,你便不得不双手捧上钞票,急切地前往西京求治。其实,在西京住院的何尝只是老陕,新疆、黑龙江、湖广,还有为数不少的老外都在这里就医,仅凭这一点西京的医术你就可见一斑。
西京的医术堪称精湛,西京的设备不愧一流,也正因为其“精湛”和“一流”,所以收费出奇的高。别看出奇的高,患者家属出钱时从不见讨价还价,甚至害怕人家不收,不信你到收费处的窗口去看,那手持大把钞票挤挤嚷嚷排长队的人群便是明证。不过,收费窗前的“款爷”转身离开收费处后,除过心里留着的那线希望外,整个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尾彻底瘪了,因为他把吃、住、行所有费用都交给收费处了,把对未来的希冀、憧憬和全家的团圆、幸福都一股脑地交给了收费处。离开收费处的人完全成了精神世界里的超人,他们依靠精神支撑着肉体苟且在西京灰蒙蒙的天空下。
西京的周围有好多不同档次的旅社,但几乎每个旅社都有地下室。地下室的结构跟老鼠洞极其相似——黑暗、潮湿、狭窄。站在地下室的门口,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管理人员一般是不进地下室的,他们只站在门口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收了票,让顾客自己进去找某某房间住就行了。顾客走进地下室几乎就是进了一个迷宫,要是你不注意看划在墙壁上的箭头和指引你进出的文字,你几乎很难自由出入。沿着箭头所示,走进你自己花十元钱买的多人房间,你会发现屋子里处处发霉,墙壁上似乎正在往外渗水,床上的被褥几乎能刮下一层油污来,用手一摸粘糊糊的,钻进去潮塌塌的。这样的旅社当然是给病人家属住的,你若嫌脏或稍一迟疑便有人抢先登记,后半晌你想再来登记还不一定有床位。干净卫生的宾馆当然有,小姐陪着睡的宾馆都有,只是病人家属一般没钱或者没心情去享受。
其实,还有比这地下室更便宜的“床位”,那就是护理部的躺椅。那躺椅白天折叠起来放在护理部或者卫生间,晚上租给陪护的病人家属用。一夜五元,一手交钱,一手提躺椅。有了这躺椅你便有资格在护理部门外的过道上撑开躺椅睡一夜,如果病人有不适你可以随时进入病房看护;倘若你鼾声如雷,护士还会出来警告你小声点,别打扰他人睡眠。但是,你若不租躺椅可休怪护士无情,她会杏眼圆睁,朱唇怒启,毫不留情地把你赶到上下楼的楼道上,然后,咣铛一声关了进入楼层的门,让你呆在那弯来拐去层层相连的水泥台阶上一夜不得进来。
不过,对于没钱的病人家属来说,上下楼的楼道也是个不错的“旅店”。首先,最大的好处是不花钱。其次,两张《华商报》铺在楼梯拐角处,遮住了满地的痰渍和污迹,再仰面往下一躺,整个楼道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别人的狼狈和泪眼。如果你有心思静听,你便会欣赏到满楼道里蚊子的歌唱,不管这蚊子曾经叮过什么样病人的血,反正它唱得很响亮,足以让你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但踌躇在西京的病人家属个个是超人,要不是相互提醒,几乎是餐餐忘了自己吃饭。有时也不是忘了,关键是怕花钱。西京有三个饭厅,一个是“米旗”快餐厅,那是名牌,一般来说恐怕只有教授专家级别的人及其亲朋好友才去那里品味;另一个是内部职工饭堂,可供数百人同时就餐,所供者都是普通饭食,价格也比较合适。只是门口挂着“病人不得入内”的牌子,但病人常常换下病号服,混到里面吃一顿。病人家属也隔三岔五去买饭,捎带着自己也尝一碗。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最常见的就是自备一箱方便面,偷偷塞在某个角落里,一日三餐三包面。反正开水病房里敞开供应,你只要拿个大碗去接就行了。渴了接一碗喝,饿了接一碗喝,吃饭时接一碗像模像样的喝。虽说喝得多尿得多,但厕所就在病房门口,你尽管一趟接一趟的前去,最多别人说你是拉肚子哩,反正拉肚子是拉稀水,撒尿也是尿清水,只是排出的孔道不同,其内容是半斤八两。
要说患者家属就餐,那倒是有个很好的去处。出了西京门,穿过大路,十字东边有个很雅的餐馆。室内面积不大,但洁净淡雅,空调随时开放,漂亮的服务小姐脸上永远挂着温馨的笑容。上桌的饭菜也很精致,只是价格贼贵,不过你别怕,他也有便宜的时候,那就是每天清早的营养早餐。门口的牌子上明确的写着:营养自助早餐,每位三元。摸着门道的病人家属会于每天早上洗净了脸,拉平了夜间在楼道里揉皱的衣服,挺起腰杆,正儿八经地走进这家餐馆,找个角落坐下来,便有服务员走过来笑着问你要吃什么。这时你先点:豆浆、馒头、鸡蛋、小菜。等吃完了,服务员笑着给你送来餐巾纸时,你再不适时机的点:稀饭、花卷、鸡蛋、咸菜。吃完后她再送餐巾纸时,你又轻声点:牛奶、麻花、鸡蛋、凉菜。这些早点制作精良,口感都很不错,只要你点服务员就会送来,你只管吃,把每个小小的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让她无可挑剔。当你吃饱时你就想,这可是三元啊!是一天的饭钱,怎能吃这样一点就算了呢?再说饿肚子的感觉可不好受啊,人常说撑死总比饿死强。想到这里你就又增添食欲了,于是你再点,服务员再送,只是你千万低下头,别看服务员的小脸,免得她嘲笑你肚子大,老婆养活不起。反正你只管吃,吃到实在咽不下去,甚至馍在嘴里粘成一团,用牛奶冲也冲不下去,而肚子里的饭食又使劲往上反时,你闭上嘴慢慢站起来,缓缓丢下三元钱,眼睛直视着门外,很有礼貌地走出去,谁也不会说你什么。这样,你一天都不用再吃东西,也不用担心强烈的肚子饿了。明天早上你再到这里来用同样的方法吃。这就是病人家属的一日一餐制,经济实惠,高雅卫生,很不错的,若有机会到西京,你不妨也去体验一下。
呆在西京,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大喜者,莫过安徽一小伙。小伙一岁时被满腹醋意的小母猪一口咬掉了小鸡鸡,就连那两颗小蛋蛋也被母猪吞吃了。那时由于医疗水平所限,医生只能给他做简单的缝合处理,保住了小命。渐渐长大了,他问妈妈,鸡鸡飞哪去了。妈妈告诉儿子,被你的前世结发妻子拿去还债了。长大成人后,小伙子不敢恋爱,眼看着别人娶妻生子,他捂着被多情母猪咬剩下的断茬鸡鸡暗自猴急。后来他做生意挣了大钱,妻子、情人养了一大群。政府欲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他拉下裤子告诉政府,你看,我并没把他们怎么样,其实,我是养了一群漂亮妹妹,我们是兄妹关系。政府也只好作罢,任他哥哥妹妹游戏去。在跑遍大江南北后,小伙子终于来到西京。西京的教授妙手回春,他们用小伙子大腿根的皮肉裹着一根胸骨给小伙子再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大鸡鸡。这个大鸡鸡不仅个头大,而且功能强大,永远都保持着昂首挺立的姿态,一个能顶住别人三四个,乐得小伙子整日乐此不疲。只可惜这个鸡鸡,不好存放,整天撑着,小伙子只好把它用绳子小心的拴在大腿上,整天让它受委屈。只可惜政府出面干预,从此解除了他那一大群漂亮妹妹,只留下一个合法妻子。
大喜者还有甘肃十三岁的小囡囡,商洛十五岁的杨妮妮。她俩一个长了个能申请吉尼斯记录的脑膜瘤,一个生了个举世罕见的巨大颈动脉瘤。西京的教授多学科协同作战,卫星导航,立体定向,终于成功的切除了毒瘤,保住了性命,还给了小女孩应有的健康,填补了国内医学空白,创下了世界医学史上的奇迹。
大喜者,还有肠移植、肝移植、肾移植、心移植、眼球再造,内脏易位等等等等。其实只有一句话:大喜者逃脱死神的魔掌,再游生活的苦海,须知苦海无边。
大悲者则各有各的辛酸泪。
一天,河南灵宝一位开金矿的老板乘着自己的高档“丰田”进了西京。老板走下车来,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气宇轩昂。一对双胞胎儿子铁塔似的左右相伴,八个保镖鹰犬般的前呼后拥。老板对教授说:“近来不大舒服,这两天有点时间就来检查一下。”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教授严肃的说:“脑子里有个东西,肺部也有个较大的包块,必须住院手术。”老板一脸轻松的说:“做就做吧,做了回去再开矿。”说完,他看都没看医生给他开出的住院预交费单,医院的帐号,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医院的帐上打了一大笔钱。然后转身给随同人员安排了近期的工作,接着自己就躺在病床上和身边留下的人摆开了龙门阵。
老板的手术整整做了八个小时。医护人员把老板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放进了重症监护室。老板在重症监护室一躺就是二十天,二十天里,他没睁过眼睛,没说过一句话。按照护理规定,护士每隔两小时要给他翻一次身,每天要给他擦两次身子,但由于他太胖了,苗条的护士们搬不动他,所以,每次都要让那两个双胞胎儿子和保镖帮忙。十多天后,保镖陆续回矿上去了,两个儿子也各有自己管辖的企业,便只好轮流守护老板。这样老板翻身的事就由门外守候的众多病人家属共同帮忙了。那时,老板身上厚厚的肥肉已经松弛,没有一点弹性,整个人瘫在病床上就象是发了的面摊在案板上。帮忙翻身的人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松弛了的肥肉给老板翻身子,老板连哼都不哼一声,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但大家从没看见他的眼珠动过,于是大家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老板早就死了。可是医生教授却说,老板的好多生命体征虽然已经消失,但他的脑子还活着,脑电波还在动,他还有一线活过来的希望。于是,双胞胎儿子天天轮流守着,并且每天按医生吩咐进到重症监护室呼唤爸爸。那些病人家属也天天帮着给老板翻身。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老板的的脑电波在屏幕上由波浪线渐渐变成了一根直线,那直线还闪闪呼呼的,很不稳定。这时,医生终于对双胞胎下了最后的结论:“把你爸拉回去吧,他醒不过来了。不过我们可以去一个医生一路护送,保证你爸能活着进家门。”
医院来了一辆救护车,车上坐的是医生护士,躺着的是二十多天来没说过一句话的老板。救护车后面紧跟着的是老板的高档豪华丰田车,车上哭的是老板的双胞胎儿子。保镖不见了,手提电脑静静地躺在车里。据说二十多天里,从这台电脑上共下了老板八十多万元,但人们也说对于老板来说那只是九牛一毛,不过人们心里都清楚,如今老板这头牛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大悲者还有来自三门峡的某农民企业家。他带着自己刚满五十岁的妻子,说说笑笑的进了西京。他们的身后跟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帮人都是说说笑笑的,没有一点思想压力,就象是一大家子前来赶集似的。据他们说,企业家的妻子患垂体瘤,小小的,做不做都可以,但儿女们孝顺,说早早做了让老人后半辈子坐着享清福,就这样硬把老人劝进了西京,只可惜老人就象那位老板一样,从手术室出来又进监护室,总共呆了二十多天,从来没醒来过,也没说过一句话,最后被拉回老家去了。
大悲者还有甘肃一青年农民。他带着自己因脑瘤而失明的漂亮妻子前来做二次手术。只可惜资金不足,从手术室出来还不到一星期,钱花完了,院方给他们停了药。青年背着仍然失明而且站不起身子的妻子走出了西京。他的身后是提着大包小包给他送行的患者家属。他走后医生曾断言,像这样的身体状况就出院,十有八九活不了。
大悲者还有兰州的青年学生,东北的年轻女教师等等等等。
不过,什么是喜,什么是悲,又有谁能说得明道得清呢?还记得如来佛吗?他曾站在西天那高高的云头上,望着普天下芸芸众生,长叹息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佛的眼里,人间是苦海,西天才是幸福的彼岸啊。无独有偶,诗仙李白吟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诗圣老杜也曾唱道:“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悲也?喜也?谁人评说!
作者简介:牛东院,陕西商州人,因冬至日生在人民公社的产院里,院长为其取名“冬院”,后来怯于“冬”寒,自己更名“东院”。13岁时寄养到洛南,后在洛南读书、教书。47岁迁居云南西双版纳继续教书。南迁后爱上澜沧江,苦练横渡,跻身国际抢渡赛前十名,又嗜爱普洱茶,成为一级茶艺师,至于书写文字,纯属心里憋闷。